沈石溪《牧羊豹》全文阅读
小学语文教学资源网 → → 2016-05-30 → 手机版

第1节



我插队落户的地方,离中缅边境很近。每逢星期日,两国边民便挑着蔬菜,担着瓜果,提着鸡鸭,赶着牛羊,汇聚在边境线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以物换物,人们戏称那里为跨国集贸市场。

这天,我到老榕树下赶集,想买条纯种的缅甸德钦牧羊犬。这种狗有藏獒的血统,体格健壮,四肢细长,奔跑速度快,耐力强,反应灵敏,特别适合在山地放牧羊群。我是寨子里的羊倌,负责放养全寨的一百多只山羊。我原本有一条牧羊犬,名叫梵娌,是条黄狗,已经十岁了,老得牙齿都掉了两颗,早该淘汰了。我在集上转了一大圈,很遗憾,没见到有卖德钦牧羊犬的。这种狗,繁殖率低,数量有限,物以稀为贵,价钱高不说,并不是什么时候想买就能买得到的。

我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一位背着竹篓辜头上缠着花布包头的老汉拉住我的胳膊,唧里哇啦地说了一通缅甸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我一看,他没穿鞋,右脚上缠着纱布,渗出一片血迹,和沙土粘在一起,脏得让人恶心。显然,他是在告诉我,他赤脚在山路上行走,被石片或荆棘划伤了脚。接着,他从竹篓里掏出一坨黑糊糊的东西,又指了指我的脚,比画了一个交换的手势。我这天刚巧穿了一双崭新的胶鞋,我明白,他是要用手中那坨黑糊糊的东西换我脚上那双新胶鞋。那坨黑糊糊的东西在他手里蠕动着,我瞟了一眼,像只小黑猫。说老实话,寨子里养猫的人家不少,一包廉价的纸烟就可以换一只小猫,这买卖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可老汉两鬓斑白,踮着那只受伤的脚,一面说话还一面咝咝地倒吸着冷气,看样子伤得不轻。他这样的状态,是无法再赤着脚从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山间小道走回家的。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脱下新胶鞋递给他,接过他手中的那只小黑猫,打着赤脚回了家。

我那间羊圈旁简陋的茅草房里,常有老鼠来捣乱,养一只猫,倒也能派得上用场。

小黑猫刚出生没几天,脐带那儿还是湿漉漉的,眼睛半睁半闭。食物倒不成问题,随时可以到羊圈里找一只带崽的母羊挤半碗热羊奶喂它,但我知道,小猫出生后起码要在母猫身边待满二十天,才能让人抱养,不然的话,夭折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刚出生的小猫需要母猫无微不至的照顾:它们怕冷,夜里要蜷缩在母猫的怀里,靠母猫的体温取暖;它们皮肤娇嫩,遭蚊蝇或其他寄生虫叮咬,容易起疱生疮,母猫要经常用舌头为其舔理全身皮毛,消炎止痒,防止皮肤溃烂;它们不会自己屙屎撒尿,肚子胀时,母猫要用舌头去舔它们的**,它们才能排出便来,不然就会给屎尿活活憋死。这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活儿,要让小黑猫活下去,看来只有把它托付给老母狗梵娌了。

梵娌年轻时曾产过三胎狗崽,都是它一手带大的,有着丰富的养育幼崽的经验。小狗和小猫的哺养过程大同小异。最重要的是,梵娌是条好心肠的母狗,不像有些心胸狭窄的母狗,只疼爱自己的骨肉,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小狗有排斥抗拒的心理。梵娌生性仁慈,很有点博爱精神,在路上见到迷了路的狗崽,便会跑过去舔舔它的额头,护送它回到母亲身边。事实上,梵娌曾有过一次抚养小猫的经历。半年前,老猎人波黎溯家的黄猫产崽两天后,误食了耗子药,一命呜呼,一双儿女危在旦夕。波黎溯就把老梵娌借去抚养两只小猫。老梵娌表现极佳,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把两只小猫养大了。所以我认为,把小黑猫交给老梵娌来带,是不成问题的。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不顺利。

我用奶瓶给小黑猫喂饱温热的羊奶后,就把它放进狗窝,塞到了老梵娌的怀里。我轻轻拍打老梵娌的脖子,用这一举动叮嘱它,让它好生看管小黑猫。它明白我的意思,耸动着尖尖的鼻吻去嗅闻小黑猫。我知道,哺乳动物是靠鼻子识别敌我的,两只狗见面后会互相嗅闻,就像我们人类碰到陌生人时总会问对方的名字一样。按照以往的经验,嗅闻一遍小黑猫的身体后,老梵娌就会看着我轻柔地吠叫一声,表示它很愿意接受我交给它的任务。可是这一次,鼻尖刚触碰到小黑猫,躺在地上的它却突然像弹簧似的蹦跳起来,双目圆睁,尾巴竖直,呜呜地冲着小黑猫发出低沉、粗哑的吠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别闹,趴下!”我用手指着它的脑门,板着脸训斥道。平时我这样做,它不管是在撒野疯闹还是在闹情绪,都会无条件地服从我的指令,乖乖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我脚边。可是这一次,它却把我的指令当成耳边风,仍狂吠不休。“嗨!”我更严厉地大喝了一声,并在它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它哀嚎了一声,从我的胯下蹿出狗窝,也不逃远,就在院子里奔来窜去,狂吠乱嚎,好像世界恼来临了似的。

狗的嗅觉很灵敏,能分辨出细微的气味差异;狗还很聪明,能准确分辨出哪些动物是家畜,哪些动物是野生的。寨子后面的孔雀湖湖畔,既有放养的家鸭,也经常有飞来凑热闹的野鸭。西双版纳的家鸭与野鸭在体形上差别不大,毛色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家鸭稍胖些,翅膀无力,不会飞翔,野鸭稍瘦些,翅膀有力,能翱翔蓝天。但当家鸭和野鸭都停栖在湖畔草地上,混杂在一起时,即使是养鸭专业户,想一眼就认出哪几只是家鸭哪几只是野鸭也非易事。可狗不会弄错,凡是狗去追逐扑咬的鸭子,百分之百是野鸭。

正因为狗的这些特性,老梵娌的反常行为,颇让我惊讶,心里不由得对那只小黑猫的来历打了个问号。恰巧在这时候,老猎人波黎溯来找我借煤油,我便把他拉到狗窝,请他帮忙看个究竟。波黎溯在山林里闯荡了几十年,大半辈子都在和野兽打交道,熟识各种飞禽走兽,称得上是一位动物学专家。他捧起那只小黑猫,只看了一眼,就很肯定地说:“这是一只小黑豹!”看我有点不太相信,他就给我解释道:“瞧,它的个头比猫崽大,尾巴比猫崽长,耳郭圆而硬,眼距也比猫崽要宽一些,我不骗你,它真的是一只小黑豹。”

这真是意外之喜!我原以为用一双新胶鞋换一只小黑猫,得不偿失,是慈善行为,没想到,我竟做成了一笔利润丰厚的好买卖!山豹当然要比家猫值钱,一张上等的山豹皮,起码可以换一百双新胶鞋。尤其是黑豹,数量稀少,一千只豹子里面仅有一两只有可能变异为黑豹或白豹,当然也就更珍贵。老天爷发慈悲,竟从天上给我掉下一块香喷喷的馅饼来!

我立刻在狗窝里加垫了一层柔软的稻草,防止我的小黑豹冻伤;又将篱笆墙上的窟窿修补好,防止讨厌的黄鼠狼钻进来叼咬毫无自卫能力的小黑豹。

当然,最要紧的事,是要让老梵娌放弃成见,接纳小黑豹。我知道,老梵娌之所以如临大敌地朝小黑豹狂吠乱嚎,是闻到了小黑豹身上那股山林猛兽的气味。多年前,老梵娌在放羊时曾遇到过一只想偷袭羊群的豹子,在与豹子搏斗的过程中被犀利的豹爪抓伤了背脊,至今翻开它背脊上的毛还能看见那条粉红色的伤疤。黑豹身上的那股气味唤醒了老梵娌沉睡的记忆,出于对山豹的畏惧和仇恨,出于对主人的忠贞与赤诚,它用叫声警告我凶猛的豹子就在眼前!

我知道它这样做是出于动物的本能,是好意,但我要按照老猎人波黎溯教我的办法,强迫它接受小黑猫——这可是我的摇钱树啊!我抱起老梵娌,来到小黑豹跟前,微笑着用温和的口吻说:“老梵娌,瞧,你是我的宠物,这小家伙则是我的宝贝,你们拥有共同的主人,应当成为最好的朋友!”我相信,跟我朝夕相处了很多年的老梵娌是能够从我亲切的微笑和温婉的语调中领会到我的心意的。然后,我腾出右手,将小黑豹也抱了起来。老梵娌的眼睛立马惊骇地瞪得溜圆,一伸脖子就想叫。我赶紧按住它的头,用膝盖顶住它的嘴,不让它叫出声来。随后,我慢慢地将小黑豹向老梵娌,往它的鼻吻前送。老猎人波黎溯告诉我说,一定要让老梵娌习惯并熟悉小黑豹的气味,对哺乳动物而言,陌生的气味会产生敌意,熟悉的气味则能消除敌意。老梵娌挣扎扭动,想我的怀抱里逃出去,我用胳膊紧紧地将它夹住,使它无法逃脱。它浑身发抖,呜呜低嚎着,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好像在受酷刑。我不管它痛苦不痛苦呢,把小黑豹移近些再移近些。当我把小黑豹移到离它的嘴约半尺远的距离时,它被逼急了,张嘴就咬,我早有准备,迅速将我的食指塞进了它的嘴里。我是它的主人,它当然咬不下去了。小黑豹身上的气味一个劲儿地往老梵娌的鼻子里钻,它两眼翻白,屏住呼吸,好像我在灌它瓦斯毒气似的。嘿,你又不是鲸鱼,屏住呼吸能坚持多久呀?我心里暗笑,索性将小黑豹贴在了狗嘴上。过了约一分钟,老梵娌终于憋不住了,呻吟似的大吸了一口气,把小黑豹的气味全吸到肚子里去了……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遍后,老梵娌渐渐习惯了小黑豹身上那股特殊的气味,不再狂吠乱嚎了。

接着,我按照老猎人波黎溯的吩咐,给老梵娌喂了两大碗肉汤,让它的肚子涨得像皮球。它很快忍不住了,撒了一泡尿。我用一张箬竹叶接了几滴老梵娌的尿,淋在小黑豹的身上。这叫气味认同,把老梵娌的气味涂抹到小黑豹的身上。这叫气味认同,把老梵娌的气味涂抹到小黑豹的身上,其意义相当于人类社会收养孩子时另外给他起个名字。然后,我将自己的尿液也涂抹了几滴在小黑豹的身上。我是老梵娌的主人,我的气味在它的嗅觉世界里是最熟悉最亲近最具有权威的,有我的气味在小黑豹身上,老梵娌就不会伤害它,反而会保护它、照顾它。

当然,要让老梵娌完全按照我的意愿,像抚养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对待小黑豹,采用食物引诱法也是免不了的。实践证明,食物引诱法是人类驯养调教动物最实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整整一天不给老梵娌任何东西吃,在它的肚皮快要饿瘪了的时候,炒了一盆热腾腾的宫保鸡丁,故意在它面前吃得满嘴流油。它馋得满嘴流哈喇子,我便将小黑豹放进它的怀里,它舔一次小黑豹,我就赏给它一块美味鸡肉;它用舌头帮助小黑豹排一次便,我就慷慨地舀一勺鸡肉给它。多次重复后,它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自己必须疼爱和照顾这只小黑豹,才能得到主人的赏识,并获得物质奖励。

仅仅三天,老梵娌就尽释前嫌,像接纳其他小动物一样接纳了小黑豹,担当起了养母的角色。

第2节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认为哺乳动物的母爱是一种本能,一旦产崽,就会毫无保留地疼爱自己的骨肉,不求回报。就好像雌性动物遗传基因里带有母爱密码一样,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会改变。

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这是一种误解。

不错,动物的母爱确实具有先天遗传的成分,母兽产下幼崽后,不用谁去教它,就知道如何剥掉幼崽身上的胎衣,如何舔净幼崽身上的羊水,如何给幼崽哺乳等等。但这种先天遗传的母爱,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得或浓或淡。母爱和其他类型的情感一样,既是先天生成的,又是后天养成的,需要有情感的交流,需要有幼崽的回应。因此,哺乳动物幼年期都会表现得十分讨人喜欢,或聪明伶俐,或活泼淘气,或憨态可掬,或乖巧听话……以讨得母兽的欢心。即使是生性孤傲的老虎,幼年期也会做出种种讨好母虎的举动来。这是动物世界中,母爱所必需的一种补偿和激励。幼兽对母兽表示依恋,在母兽面前撒娇,会使母兽体味到做母亲的欢乐,让母兽觉得自己的含辛茹苦得到了相应的回报,从而更勤勉更细心地照料幼兽。野外观察表明,幼兽越活泼可爱,母兽越愿意延长哺养幼兽的时间,表现得也更慈祥更温情脉脉;反之,孱弱、呆板、蠢笨的幼兽,较少得到母兽的照顾和宠爱,当天敌侵袭或食物匮乏时,它们还可能会遭到母兽的抛弃。

我发现,山豹这种动物,幼年时似乎比小狗、小猫、小羊、小牛等动物更乖巧更善于笼络母兽的心。

老梵娌舔理小黑豹的皮毛时,小家伙就会四爪勾缩,咿呀咿呀地叫唤,身体扭来滚去,好像在对老梵娌说:“你舔得我真舒服呀,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凉风吹来,老梵娌把进怀里,它会将稚嫩的小脸贴在老梵娌的肚皮上,轻轻地不断摩擦,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声,仿佛在说:“妈妈的怀抱比火塘还暖,妈妈的怀抱比港湾还安全,妈妈的怀抱是我童年最好的摇篮!”每次老梵娌要离开狗窝时,小家伙就会可怜巴巴地仰起脸,呜呜叫着,蹒跚爬行,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它会把老梵娌送到狗窝门口,用期待的目光目送着老梵娌远去,好像是在说:“妈妈,我现在就想你了,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每当老梵娌外出归时,刚跨进院子,小家伙就会跌跌撞撞地从狗窝里爬出来,呦呦叫着,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它会搂抱住老梵娌的腿,又亲又啃,老梵娌舔舔它的额头,它会顺势倒在地上,翻动打滚,跌倒爬起,做出一只幼豹所能做出的各种逗人欢喜的动作来,好像是在表演节目,以庆贺老梵娌的归来。

老梵娌刚开始照顾小黑豹时,热情并不是太高,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出于对主人指令的绝对服从,才接受小黑豹的。虽然它也为小黑豹舔理皮毛,排屎排尿,但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有点勉强。有时在外头玩得高兴了,它便会将照顾小黑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我呵斥催促下,它才会慢吞吞地回狗窝去。但在一个星期后,情况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老梵娌越来越愿意待在小黑豹身边。牧羊归来,根本不用我再费心催促,只要羊群一进圈,它撒腿就往家里跑。有好几次,我和它在山上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在大树下看书,它看看没什么事情,就开小差溜回家去照看小黑豹了。一开始,我是用奶瓶给小黑豹喂羊奶,等小黑豹会蹒跚爬行后,我就将羊奶倒进石盆里,让小黑豹自己爬过去吃。刚这样喂奶时,小黑豹有点不习惯,经常会爬错方向,找不到石盆。老梵娌不仅不帮忙,趁我不注意还会偷吃羊奶。但到了后来,老梵娌不但再也不和小黑豹争食了,还会用嘴轻轻地拱小黑豹的屁股,把小黑豹送到石盆边上;石盆有点大,还有点凹,盆底积着一层羊奶,小黑豹嘴够不着,老梵娌就用舌头把羊奶扫拢到小黑豹嘴边,让小黑豹舔食干净。一个多月后,小黑豹可以吃一锈食了,老梵娌便耐心地从骨头上撕下软骨和肉块,嚼成肉糜,然后吐出来喂小黑豹。

有一种理论认为,在动物界,面对有限的食物资源,动物们通常都很吝啬,不愿将食物拿出来与同伴分享,即使在同一种群内,也常常为了食物而发生流血争斗,无私的行为只有在血亲间才会发生,只有在血缘关系很近的个体间,才会出现喂食或分享食物的现象。由此可见,富有爱心的老梵娌已经把小黑豹当做亲生骨肉来抚养了。

一天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猛烈的吠叫声。我从梦中惊醒,发现是老梵娌在叫,而且声音尖厉,叫得很凶。我赶紧披衣起来,一手提着马灯,一手紧握木棍,打开门走了出去。马灯在风中摇曳,将院子映照得忽明忽暗。只见老梵娌站在狗窝门口,眼珠仿佛都要从眼眶中蹦出来,正惊恐万分、龇牙咧嘴地咆哮。在它面前约一米远的地方,有一条近两米长的眼镜蛇,蛇尾盘绕,蛇头高昂,颈肋扩张,扁平的脖颈内侧赫然露出一对骇人的白色黑心眼镜状斑纹,嘴里吞吐着鲜红的叉形蛇信子。眼镜蛇的身体前后晃动,那是即将蹿上来噬咬的预示动作。老梵娌的爪子紧紧抠住地面,尾巴平举,摆出一副准备殊死搏杀的姿势。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饥饿的眼镜蛇从竹篱笆的缝隙里钻进院子,想吞食还不足两个月大的小黑豹,老梵娌及时嗅闻到眼镜蛇的气味,堵在狗窝门口,不让眼镜蛇靠近。

我用木棍敲地,大声地喊叫,试图把那条眼镜蛇吓走。可那家伙只是瞪了我一眼,仍一点一点朝狗窝逼近。老梵娌叫得愈发惨烈,好像烧红的烙铁粘到它身上了一样,可身体还是堵在狗窝门口,一寸也不后退。情急之下,我将手中的马灯朝眼镜蛇扔了过去,哐的一声,马灯砸在地上,玻璃罩被摔得粉碎,虽未能砸中眼镜蛇,但洒了一地的煤油在眼镜蛇面前燃烧起来,并慢慢向眼镜蛇蔓延过去。野兽都怕火,眼镜蛇也不例外,它扭动身体,躲开橘红色的跳动的火焰,迅速游进黑暗里,逃走了。

借着火光,我往狗窝里看了一眼,发现老梵娌已将小黑豹拥进了怀里,一面舔吻着小家伙的背,一面轻声吠叫,好像在告诉小家伙:危险已经过去,别害怕,妈妈在你身边。

眼镜蛇毒性极强,别说是狗了,就是牯子牛被眼镜蛇咬伤后,几分钟内也会口吐白沫倒地身亡。老梵娌不是爱冒险的狗,特别惧怕毒蛇,有几次我同它走在羊肠小道上,遇见花花绿绿的普通毒蛇,它总是迅速扭身跳开,从不敢与之较量。我养了它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它这么勇敢,面对一条两米长的眼镜蛇也不退缩。

野外观察表明,遭遇危险时,动物很少互相救援,一般都会只自己逃命,唯有母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的幼崽。为了保护幼兽,母兽的胆量明显要比平时大得多,敢跟平时一见就逃的天敌拼个你死我活。

看来,可爱的小黑豹成功激活了老梵娌温柔的母性,使它放弃了成见,将小黑豹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了。

第3节



眨眼工夫,小黑豹就三个月大了,个头已和老梵娌一般大。它是只小雄豹,它两只淡黄色的眼珠清澈透明,身上漆黑如墨,唯有耳郭内侧和尾尖上各长着一撮黄毛,我给它起名叫三点金。

有一些动物,不需要学习,先天就具备生存技能,一出世就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该如何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像蛇、鱼、蜥蜴、海龟、各种昆虫、鸟类中的早成鸟等,就属于这类动物。还有一些动物,尤其是大部分哺乳类动物,先天不具备生存技能,童年时期需要跟着母兽学习如何觅食、如何筑巢、如何躲避天敌等,只有通过后天的观摩学习才能掌握这些技能。

金钱豹就属于后者。

野生小豹子,三个月大时,就会由母豹带着,走出巢穴,熟悉四周的环境;在母豹狩猎捕食时,会躲在草丛里观摩;平时会与兄弟姐妹们嬉闹打斗,学习扑咬技巧;满一周岁后,便离开母亲独立生活。

生命的各个阶段,动物会有哪些表现,都是由它体内的生物钟来控制的。

三点金越来越调皮,小小的狗窝已经关不住它了。我和老梵娌上山放羊,刚摘下挂在泥墙上的羊鞭,它就知道了,激动得呦呦叫着,在院子里奔来跑去,一会儿咬咬老梵娌的尾巴,一会儿咬咬我的裤腿,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出去。我嫌它小,怕带着它添麻烦,就强行把它关在院子里了。它将那扇木门当成出气筒,又抓又咬,把门都弄坏了,有一次还恶作剧地在我舂米用的石碓里屙了一泡臭烘烘的屎,气得我真想踢它一脚。我把三点金留在家里,老梵娌身在山上心在山下,我稍不留神它就脚底抹油溜回家去陪三点金。有一次老梵娌开小差后,我听到乱石沟里传来野狼的嗥叫。羊群也听到了,惊慌不安地在山坡上挤成一团。我担心恶狼会来袭击羊群,便放开喉咙大喊老梵娌,喉咙都喊哑了,也不见它的影子。幸亏野狼只是路过此地,隔着山沟冲着我和羊群嗥了几声,便钻进灌木丛离开了。要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羊群的安全,为了不让老梵娌分心,我只好妥协,同意老梵娌带着三点金跟我一起上山放羊。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造就了一只罕见的牧羊豹。

老梵娌跟着我放了四年羊,是条优秀的牧羊犬,熟悉放羊的整个过程,知道上山的道路,了解哪个山坡上的草更肥。每天早晨,只要我打开院门,一甩鞭子,在晨雾中甩出一声清脆的鞭花,它就会像听到了上班的铃声,抢在我前面跑到屋后的羊圈去,狗爪搭在栅栏上,狗嘴咬住木插销往上一拔,打开栅栏门让羊群蜂拥而出,然后吠叫着驱赶羊群往青草茂盛的山坡走去。到了山上,羊们在山坡上吃草,它便找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卧在树荫下,俯瞰吃草的羊群。在把走散的羊赶回羊群的同时,如果附近的山岬沟壑里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它就会朝我吠叫报警。太阳西沉时,我只要挥动羊鞭吆喝一声,它就会帮我将散在山坡四周的羊赶拢来,并护送回家。羊群进圈后,它又会扑跳着将栅栏门合拢,咬着木插销将门闩牢。

第一次带三点金去放羊,小家伙就表现出浓厚的学习兴趣。它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梵娌开启羊圈、带羊上山、撵羊归群、赶羊回家、关上栅栏门,就好像一个很用功的学生在专心听老师讲课。过了一段时间后,它就开始模仿老梵娌的动作:当老梵娌趴在栅栏上用嘴拔木插销时,它也抱住羊圈的木桩,摆出啃咬的姿势;当老梵娌吠叫着迫使头羊拐进盘山小道时,它也张牙舞爪地在一旁做出驱赶的动作;当老梵娌踏着夕阳的余晖把羊群赶回羊圈时,它也在羊群背后大呼小叫,让羊们走得快些。

又过去了三个月,三点金已经有六个月大了。它长得很快,个头比老梵娌大了将近一倍,成了一头半大的少年黑豹。它是豹子,力气比狗大得多,在与老梵娌嬉闹扭打时,能轻易地就将老梵娌压在身下。可它仍十分依恋老梵娌,整天影子似的跟着老梵娌,要老梵娌替它舔理皮毛,要老梵娌搂着它睡觉。虽然从外形看,它是地地道道的黑豹,但行为却很像一条狗。见到陌生人时,它会像狗一样耸动着身体嗷嗷吼叫;挨了我的训斥,会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躲进角落里;我喂食时,也会像狗一样朝我摇尾巴,当然,它摇尾巴的本领远不如狗,动作有点笨拙生硬,像在舞动一根棍子。

它是由狗带大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狗者自然像狗了。

第4节



一场暴雨,要了老梵娌的命。

太阳虽然快沉到山峰背后去了,但阳光仍烫得像火焰,没有一丝风,闷得像进了一只大蒸笼。羊们热得难受,脾气也变得暴躁,不愿下山回家。老梵娌东奔西跑,喉咙都叫哑了,才好不容易将羊群赶下了山坡。它热得舌头伸得老长,哼哧哼哧直喘粗气龘——狗没有汗腺,全靠舌头散热。就在这时,一团乌云从山峰背后飞来,霎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倾盆大雨哗哗而下。这是一处荒僻贫瘠的山谷,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大树,人、羊、狗、豹都淋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老梵娌就不停地咳嗽,喂它东西也不吃,无精打采地蜷缩在火塘边。我喂它吃了几粒感冒药,它也不见好转。第二天早晨,我在院子里甩响羊鞭,老梵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同往常一样跟我去放羊,可是没走几步,便软绵绵地趴倒了。三点金在一旁呦呦哀嚎。我只好把老梵娌抱回狗窝,让三点金留在家里陪伴它,独自带着羊群上了山。傍晚我回到家时,老梵娌已经死了。它本来就风烛残年,大热天再被暴雨淋浇,一热一凉,就一病不起了。我在羊圈旁挖了个坑,把它埋了。它生前是条不错的牧羊犬,死后也让它与羊群为伴,相信它在九泉之下会感到满意的。

三点金好像知道什么叫死亡,我把老梵娌拖去埋葬时,它默默地跟在我后面,面容哀戚,垂头丧气。当我往墓坑里填土时,它蹲在墓坑前,发出如泣如诉的吼叫,像是在为养母悲伤地送行。

处理完老梵娌的丧事后,我急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再弄一条牧羊犬来顶替老梵娌的位置。西双版纳山野草深林密,羊容易走散,又有猛兽出没,一个牧羊人没有一条牧羊犬做帮手,是很不方便的。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让三点金来替我放羊。豹子终归是豹子,怎么可能像牧羊犬一样忠心耿耿地替主人放牧一大群羊呢?我四处托人打听,看能不能买到有经验、能立马接手老梵娌工作的牧羊犬。很巧,邻寨有个老羊倌,卧病在床,不能上山放羊了,便想把一条名叫雪彪的牧羊犬处理掉,好筹钱治病。价钱开得很高,相当于三条草狗的价。好狗卖好价,这也在情理之中。据说雪彪是条难得的优秀牧羊犬,曾独自从一条巨蟒的口中救出了一只小羊羔。我盘算了一下,三点金已有八个月大了,小牛犊似的,食量一天天增大,而且它是标准的食肉动物,无荤不食,再养下去费用越来越高,既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早点卖给动物园,换来的钱不但足够买雪彪,还能有剩余。拿定主意,我便让老羊倌的家人第二天将雪彪牵来,试用一两天,如果雪彪真像他们吹嘘的那样,是尽心尽职最优秀的牧羊犬,我就按他们开的价把它买下来。

第二天上午,老羊倌的家人将雪彪送了过来。果真是条好狗,浑身雪白,宽胸窄腰,四肢细长,狐面鹰眼,毫无疑问,雪彪身上带有缅甸德钦牧羊犬的血统。更让我高兴的是,这家伙不愧是老羊倌调教出来的牧羊犬,称得上是放羊的行家里手。我决定考察一下它,刚把它带到羊圈旁,它就两眼放光,冲着圈里的羊高声吠叫了一通。我知道,它是在发表就职演说,是在向羊们宣布:从现在起,我接手管理你们,你们必须听从我的调遣服从我的指挥,不然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我用手指指栅栏门。它立刻心领神会,纵身一跃趴在栅栏上,张嘴就去叼木插销,准备放羊出圈。就在这个时候,嗷呜,我身后传来一声粗鲁的吼叫,我刚想扭头去看,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从我身边蹿了过去,一下把雪彪从栅栏上掀了下来。

是三点金!

这家伙,我出门时明明把它锁在院子里了,天晓得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三点金将雪彪掀翻后,守在羊圈旁,吹胡子瞪眼地朝雪彪吼叫,一副凛然不可侵犯、誓死捍卫自己领地的样子。

“三点金,滚开!”我既惊讶又困惑,怒斥道。可它好像聋了似的,对我的呵斥置若罔闻。我火了,冲上去就是一脚。谁知,这畜生反应十分敏捷,我脚刚抬起来,它一扭腰便躲开了。我连踢数脚,脚脚踢空,连它身上的毛都没碰到。它一边躲着我的飞脚,一边仍不忘冲着雪彪龇牙咧嘴地威吓。

在我和三点金纠缠的时候,雪彪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爬了起来。它沾了一身羊粪和泥土,白狗变成了花狗。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亏,它不禁恼羞成怒,待看到三点金虽然是一只黑豹,但只有七八个月大龘,乳臭未干时,便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黑豹和白狗扭成一团,狗吠豹吼响成一片,羊圈里的羊吓得咩咩乱叫。我害怕被它们误伤,也不敢上去拉架。

雪彪是一条在山林里闯荡了多年的成年牧羊犬,厮斗经验丰富。它虚晃一招,狗爪朝三点金脸上抓来,三点金本能地扭头躲闪,趁三点金躲闪之机,雪彪在三点金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不轻,三点金豹毛飞旋,皮开肉绽,腿上流出一串血珠。它嚎叫一声,奋力推开雪彪。

我想,三点金挨了咬,大概会吸取这血的教训,当雪彪再次扑上来时,会掉头逃回家去的。可我想错了。这家伙小小年纪,却不乏猛兽的胆魄,竟无所畏惧地冲了上去,又和雪彪扭打在一起。雪彪故伎重演,又举起狗爪向三点金的脸抓去。这一次,三点金学聪明了,它张开嘴,顺势一口咬住了雪彪伸过来的那只狗爪。雪彪狂吠乱跳,鬼哭狼嚎,凄惨得像被赶进屠宰场的猪。我心里一惊:三点金兽性大发,真把雪彪咬瘸了的话,我就惨了,老羊倌的家人肯定会赖着我让我把雪彪买下来,我花高价买回来一条瘸腿狗有什么用呢?我赶紧冲上去,揪住三点金那条长长的尾巴拔河似的拼命往后拉,嘴里高声叫骂道:“三点金,你这个畜生,快松嘴,再撒野我揍扁了你!”我是它的主人,它到底还是只小豹,有点怕我,见我发疯般地朝它喊叫,便松开了口。正在拼命挣扎的雪彪突然没有了束缚,一下子摔出去两米多远,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那只被咬伤的狗爪却悬吊着不敢落地。三点金仍跃跃欲扑,我抱住它的腰不放。过了一会儿,雪彪那只倒霉的爪子总算可以踩到地上了。它的眼神里充满恐怖,哀嚎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它奔跑起来微微有点跛,但速度还是蛮快的,看来它那只狗爪只是被啃破了点皮肉,没伤着骨头,我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用手指点着三点金的脑门,生气地说:“我找牧羊犬,关你屁事?你这一捣乱,把好事全给搅了!现在好了,没了牧羊犬,谁来帮我放羊呀?”

它眨巴着眼睛,好像挺委屈的样子。突然,它走到羊圈旁,往栅栏上撒起尿来。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它这次撒尿和往常完全不同:以往它撒尿总是哗哗哗尿得淋漓痛快,而这次撒尿却好像节约用水似的,在这段栅栏上淋几滴,在那段栅栏上淋几滴,顺着环形的栅栏一路尿过去。开始我还以为它在和雪彪扭打时受了伤,无法正常排尿了,可仔细端详它的脸,丝毫没有因撒不出尿而憋得难受的痛苦的表情。我又以为它是闹着玩,利用撒尿来跟我搞恶作剧,可仔细观察它的神态,严肃认真,就像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知道它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它折腾。它将一泡尿围着羊圈整整撒了一圈后,又在羊圈的栅栏门上使劲地摩擦身体。随着摩擦的沙沙声,许多豹毛被蹭了下来,粘挂在栅栏门的木条子上。

事后我去请教老猎人波黎溯,才知道了三点金这种反常行为的原因。原来,山豹属大型猫科动物,具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为了阻止同类或其他食肉动物到自己的栖息地来猎食,它们会在自己的领地四周撒上尿液或粪便,并在树枝、岩石等显眼的地方粘挂己身上的毛,以布置起一道气味边界线来警告那些野心勃勃的过路者:这片土地已经被一只山豹占领。这些油光闪亮的豹毛足以证明这片土地的所有者年轻力壮,身体健康。你如果敢动什么歪脑筋,越过气味边界线来偷猎食物的话,会吃大亏倒大霉的!

看来,三点金把羊圈当成了自己的领地。

三点金做完这件事后,一展矫健身手,嗖地蹿上羊圈栅栏门,叼咬圈门的木插销。它天天跟着老梵娌放羊,悉心观摩了好几个月,耳濡目染,知道该怎么打开羊圈的门。但这是它第一次亲身实践,动作稍嫌笨拙,叼咬了好一阵才把木插销拔了出来。栅栏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羊群哄的一声蜂拥而出。三点金随即摆出牧羊犬的架势,跳到那只大角头羊面前,半曲四肢,身体前后耸动,嘴里嗷嗷吼叫着,逼迫大角头羊拐进了一条上山的小道。

这时我已完全明白,这只小黑豹,想替代老梵娌的位置,帮我放羊。我觉得很新奇,心想:反正身边也没有合适的牧羊犬,就让它试一试吧。

第5节



试用一段时间后,我不得不承认,三点余绝不亚于一条最优秀的牧羊犬。狗在牧羊过程中所能做的一切事情,如打开羊圈的门、指挥羊群上山、寻找走散的羊羔、对四周可疑的情况进行报警、帮着牧羊人驱赶羊群回家等,三点金都会做,而且比牧羊犬做得更好。它还有很多牧羊犬所不具备的优点,某些方面的能力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豹子体内的生物钟,远比狗要准确。每天早晨七点半,三点金会准时在院子里等候我。我要是赖在床上不起来的话,它就会吼叫催促;我要是再不起床,它就用爪子抓我的门,迫使我不得不起来放羊。而过去老梵娌做我的牧羊犬的时候,有几次我睡懒觉睡到中午,老梵娌便也陪着我酣睡,把羊饿了个半死。

另外,豹子好像对天气变化十分敏感,具有预报天气的能力。如果一两个小时后有暴雨,它就会把我堵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也不让羊群上山吃草。有一次,我和三点金带着羊群在澜沧江边放牧。天气晴朗,一丝云彩也没有。突然,三点金急急忙忙地将正在吃草的羊群往山上赶。这一带为喀斯特地貌,石山陡峭,难以攀爬,再说山坡上也不长牧草,这么毒的太阳爬上去干什么?我想阻止它,可它十分固执,不顾我的阻拦,将羊群赶进了半山坡的一个天然大溶洞里。羊们爬了半个多小时的陡坡,个个累得哼哧哼哧直喘粗气。有一只还口吐白沫中暑了。我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抽三点金五十羊鞭。就在这时,突然间天色大变,乌云蔽日,冷风阵阵,竟下起了冰雹。那是西双版纳罕见的特大冰雹,比鸽蛋还大,砸在岩石上,噼啪作响。树枝被砸断,飞鸟被砸伤,山脚下有一头老水牛,被砸得一头钻进了布满荆棘和毒刺的灌木丛……好险哪,要是羊群此时还待在毫无遮挡的澜沧江边,起码有半数真上的羊不是被冰雹活活砸死,就是被砸出脑震荡来。

三点金帮我牧羊,绝对安全可靠。它是由牧羊犬老梵娌带大的,从三个月大就与羊群厮混在一起。羊们熟悉它身上的气味,不仅不害怕它,而且还很乐意服从它的调遣和指挥。它虽然是一只黑豹,却和专吃山羊的野豹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它从不欺负羊,肚子再饿也不会咬翻一头羊来充饥。它固定的觅食方式是早晚两次吃我倒在院子里的食盆中的食物。它从小跟着老梵娌学习的是帮我驱赶羊守护羊,而不像野生幼豹那样从小跟着母豹学习怎么捕捉和屠宰羊。有时候我想,即使我心血来潮命令它去杀羊,恐怕它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所以,我从不担心它会监守自盗,糟蹋我的羊。

三点金牧羊的最大好处,就是杜绝了羊受到意外伤害的情况。过去老梵娌活着的时候,虽然也忠于职守,勤勤恳恳地看护羊群,但牧羊犬毕竟属于中型兽类,体格中等,力量有限,对付偷袭新生羊羔的狐狸、黄鼬、鹞鹰这类中小型飞禽野兽还马马虎虎,遇到虎豹豺狼这样的猛兽,或金雕这样的猛禽,就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向我吠叫报警。我买不起打猎用的铜炮枪,随身只佩带着一把缅式长刀,而我生性胆小,从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绝无与凶禽猛兽徒手搏杀的能力。所以。我放牧的羊群常发生被凶禽猛兽叼食的事件,尤其是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每年损失的达两成以上。

有一次,我和老梵娌赶着羊群到龙山上放牧,树丛里突然蹿出一群红豺来。红豺亦称红狼,是一种异常凶猛的食肉动物,敢从母熊身边抢夺幼熊。老梵娌孤身一狗,根本不是一群红豺的对手。它鼓起勇气汪汪吠叫着冲过去,却立马被三只红豺围住了。三只红豺你一口我一爪,抓伤了老梵娌的脖子咬伤了它的屁股,老梵娌很快就夹着尾巴败下阵来。打败老梵娌后,可恶的红豺们围住一只羊羔开始撕咬。那只羊羔的母亲泪汪汪地看着我,发出凄厉的咩叫。我拔出缅式长刀,怪叫了两声为自己壮胆,向正在施暴的红豺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两只紫酱色的老豺从左右两边朝我包抄过来。这两只老豺面目狰狞,一只少了一只耳朵,另—只少了一只眼睛。独耳老豺的眼睛残忍地眯成一条缝,独眼老豺则用滴血的舌头磨着满嘴尖利的牙齿,都是凶相毕露,杀气腾腾。我打了个寒噤,勇气就像阳光下的露珠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双腿剧烈地颤抖起来,心想:与红豺拼命实在是有失人的尊严,没必要与野兽一般见识,为一只羊羔去冒生命危险。我虚张声势地朝两只老豺吐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退了回来。可我又不甘心白白损失一只羊羔,就一遍又一遍地向老梵娌发出扑咬的指令。但老梵娌已是败军之将,胆气全无,只敢待在我身边远远地朝那些行凶作恶的红豺咆哮吠叫,一步也不敢向前。结果,那群红豺就在我、老梵娌和悲痛欲绝的母羊面前,把那只可怜的羊羔撕成了碎片,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之后,那些豺从容不迫地撤回到树丛中去,一面走还一面伸长脖子嚣张地嚎叫,好像在说:羊肉宴席味道不错,谢谢盛情招待,我们以后想吃,还会再来的。

我气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却无可奈何。

自打三点金接替了老梵娌的位置,帮我放牧羊群后,就再也没有发生遭野兽袭击的事。三点金从外表看上去绝对是一只正宗的山豹。满一周岁后,它长得像头小牛犊,体格已与成年山豹相差无几。它身上的毛浓密顺滑,泛着一层油光,像涂了一层黑。它的嗓音也变粗了,吼声略带沙哑,富有穿透力。它淡黄色眼珠色泽渐深,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称得上是一双无可挑剔的铜铃大眼。它的肩胛上肌肉鼓凸,足掌上的指甲伸出时锐利如一把把小匕首,嘴吻两侧的胡须硬如钢针,锋利的豹牙闪烁着寒光。它不用张牙舞爪,只是静静地蹲在哪儿,便自有一种猛兽的威风和震慑力。狐狸、黄鼬、狗獾这类中小型食肉动物,远远地望见它的身影闻到它的气味,便会吓得逃之夭夭,就算发给它们请帖,它们都不敢跑到羊群里来捣乱。

豹子和老虎同属猫科动物。若论体形和力气,老虎当排在豹子的前面。但老虎虽然是百兽之王,却不会爬树,不管人还是动物,遭遇老虎,只要爬上树去,便可化险为夷。豹子就不一样了。豹子矫健敏捷,再高的树也能轻而易举地爬上去,猎食本领比虎要高出一筹。豹子也因此在捕猎时比老虎多了一个绝招。它们会埋伏在大树上,等到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一跃而下,将猎物擒获。因此,当地山民喜欢说“头豹二猪三虎”,把豹子排在老虎前面。

这天,我和三点金赶着羊群到北山去放牧,途经一个名叫“神仙峰”的山崖。那是一个陡峭的绝壁,仅有的通道就是半山腰里凿出的一条宽三尺的小道。小道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悬崖,地势十分险峻。每次路过这里,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只羊蹄下一滑,摔下山去。羊们仿佛也知道此地危险,在这条小道上行走时格外谨慎。平时再调皮捣蛋的羊,一来到这里,也会变得规规矩矩。羊们会排成一路纵队,小心翼翼地通过这个险峻之地。为防不测,我让三点金走在最前面,充当开路先锋,我走在最后面,殿后压阵。“神仙峰”小道长约五百米,弯弯曲曲地绕山而建。开头还平安无事,走到一半时,突然,跟在三点金后面的大角头羊停了下来。它抬头仰望,咩地惊叫了一声,一步步地往后退去。我顺着大角头羊的视线望去,我的天,就在羊群头顶的石壁上,长着一棵歪脖子山茶树,淡褐色的树干上缠着一条黑尾蟒。我从没见这么大的蟒蛇,它起码有六米长,比龙竹还粗,瞪着两只大玻璃珠似的眼睛,张着一张能吞下羊羔的大嘴,样貌可怖。它的尾巴紧紧缠在树干上,上半身悬吊在半空,准备玩个倒挂金钩,攫取一只肥嫩的小羊羔。走在前面的羊发现了危险拼命想往后退;走在后面的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继续往前面走。顿时,羊群挤作一团,你挤我撞,乱得像锅粥。我心里暗暗叫苦:山道狭窄,再不想办法,肯定会有一些羊被撞下悬崖摔成羊肉酱的。我真想和这条企图拦路抢劫的大蟒蛇谈判,送一只羊羔给它吃,让它从歪脖子山茶树上撤走,让我的羊群安全通过“神仙峰”。丢卒保车,我的损失还会小一些。遗憾的是,大蟒蛇是不会坐下来跟我谈判的。

我心里很清楚,在这种情势下,羊群自身骚动所带来的损失要远远大于野兽袭击本身。去年邻寨有个老羊倌,带着一条缅甸德钦牧羊犬,赶着一百多只羊路过“神仙峰”。也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山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狗熊。缅甸德钦牧羊犬勇敢地冲了上去,谁知仅一个回合,就被狗熊一掌击下悬崖去了。羊群顿时炸了锅。还没等狗熊来收拾它们呢,羊们就开始互相倾轧夺路奔逃,体小力弱的老羊、小羊和母羊纷纷被撞下悬崖去。结果有三分之二的羊死于非命。

我可不愿步老羊倌的后尘。我挥动羊鞭,噼噼啪啪甩出一串鞭花,想让羊们听从我的指挥,按先后次序排好队,有条不紊地一只跟着一只往后撤,别争先恐后像丢了魂似的。可是平时挺有权威的羊鞭,此刻却丧失了威力。羊们仍是乱窜乱跑,场面一片混乱。有一只母羊被两只公羊挤到悬崖边,一只羊蹄踩空,眼瞅着就要跌进深渊里了,幸亏它还算机灵,及时在悬崖边缘趴了下来。它前蹄扒着地面,半边身体悬空,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凄厉的咩叫,就像被牵到了屠宰场门口似的。唉,死神高悬在头顶,吃草长大生性胆小的羊,怎么会不怕呢?我心想,完了,大蟒蛇很快就会从茶树上下来,窜进羊群里,找到一只最肥最嫩的羊羔,先用身体将它缠住勒死,然后将它慢慢地吞进肚子里去。在这个恐怖的过程中,羊群会被吓得潮水般地往后退去,羊们会互相推搡,一只接一只像下饺子似的坠落山崖。流年不利,我要倒大霉了!

第6节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三点金大吼一声,敏捷地纵身一跃,蹿起两米多高,搂抱住山茶树的树干,开始奋力往树上爬。这相当危险,它一旦失手跌下树来,摔一下倒没什么,万一身体失去平衡,打个滚什么的,就极有可能会摔下悬崖去。我不禁在心里替它捏了一把汗。这家伙,虽然还没成年,爬树的本领却已十分高强。它用尖利的豹爪抠住粗糙的树皮,嗖嗖嗖,身体笔直地往上蹿跃,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登上了山茶树的树冠。大蟒蛇发觉来自身后的威胁后,将悬吊朝下的身体倏地收了起来,蛇头昂竖,准备先对付三点金。:树下的羊群知道自己暂时脱离了危险,便不再惊恐万状地拥挤奔逃。有几只胆子大的公羊甚至站在树下翘首张望,想免费看一场豹蟒大战。趁这个机会,我将那只躺卧在悬崖边上的母羊扶了起来,牵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疏导开挤成一团的老羊和羊羔,以免发生意外。

歪脖子山茶树上,豹吼声一阵紧似一阵。三点金趴在横权上,与大蟒蛇相距约一米左右,张牙舞爪,连连吼叫。它毕竟还小,从未与蟒蛇交战过,心里未免有点发虚,因此用吼声为自己壮胆。大蟒蛇脖子扭成S状,张着嘴,血红的蛇信子火焰似的跳动着,露出一寸多长的牙齿,还不断发出可怕的嘘嘘声。双方试探着彼此的实力。蟒蛇虽然为无毒蛇,但也是不好惹的,乜卧、里有一寸多长的尖牙可以用来噬咬猎物,更厉害的是,它们的力气很大,五六米长的身子可以把猎物卷起来勒断骨头;我曾亲眼看见一条巨蟒缠绕在一头长着獠牙的公野猪身上,像绞索似的勒住猪脖子,把公野猪活活勒死。我担心三点金会吃亏,便大喊大q外加招手,想让它放弃这场格斗。可它梗着脖子,不肯下树,非要跟大蟒蛇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大蟒蛇先发制人,脖子一弓,蛇嘴闪电般地向三点金伸过去,要咬三点金的腿。三点金似乎早有准备,它腰一旋,敏捷地跳到旁边那根树枝上去了。摩蛇咬了个空,三点金趁机伸出豹爪,在它身上狠狠地抓了一掌。尖利的豹爪撕破了蛇皮,大蟒蛇身上时溢出一片冷凝的血浆。大蟒蛇气得两只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蹦出来。它把脖子在一根树枝上绕了个活结,将缠在另一根横枝上的蛇尾松开,圈成一个圆圈,嗖地朝三点金抡甩过去。大蟒蛇的用意十分明显,是要用尾巴像绳索似的捆绑住三点金,然后收缩勒紧,勒散三点金的骨架。我在树下看到这一幕,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那几只公羊用蹄子敲击着地面,用羊的特殊方式为三点金报警。眼瞅着那个蛇尾圈成的圆圈就要套中自己的脖子了,三点金突然往下一蹿,跳到了下面一根树枝上。蛇圆圈套了个空,大蟒蛇一时无法把尾巴缩回去,三点金趁势一口咬住在头顶晃动着的蛇尾,往下拉扯。大蟒蛇反转身体,张嘴向三点金咬去,要救自己的尾巴。那张开的蛇嘴快咬住三点金的脖子时,三点金叼住蛇尾,纵身蹿下树来。随着三点金身体的下落,大蟒蛇的身体先是被拉直,继而跟着三点金一起沿着树往下。它用脖子缠住一根酒盅粗的树枝想要阻止三点金,但是三点金身体沉重,下坠速度又快,当三点金四爪落地时,那根酒盅粗的树枝竟啪的一声被拉断了,大蟒蛇的蛇头被卡在了两根树枝中间,动弹不得。蛇身上只有一根脊椎骨,而蛇头骨却是一块完整的骨骼。三点金叼住蛇尾猛烈地拉拽了一阵,把大蟒蛇的脊椎骨拉散了。大蟒蛇身子瘫软了下来,一命呜呼,远远看去,就像树上挂着一条其粗无比的烂草绳。

羊们咩咩叫着欢呼起来,我也十分高兴。在这场危机中,我不仅没损失一只羊,还自得了一条大蟒蛇,逢凶化吉,还有意外之财,真是可喜可贺啊。

倘若帮我放羊的不是三点金,而是一条牧羊犬的话,那我今天可就惨了。狗不会爬树,对盘踞在树上的蟒蛇无能为力;再说,也不是蟒蛇的对手,根本没有胆量与蟒蛇格斗。

毫无反抗能力的可怜的待宰的羔羊啊!

独耳老豺的爪子举起来向黑母羊抓去,独眼老豺的舌头就快要触碰到黑羊羔细弱的脖颈了,就在这时,只听见树冠上哗啦一声响,一张黑网从天而降,罩向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哈,是三点金从榕树上扑下来了!独耳老豺听到响动,刚一抬头,三点金的只豹爪就已经落到它的头上了;独眼老豺的头脑还算机敏,一所到头顶的树冠上传来异常响动,就想斜蹿出去,可已经晚了,黑色豹爪已经抓住了它的脊背。对红豺来说这真是祸从天降,对羊群来说则是喜从天降。其他那些豺看见从树上跳下一只黑豹来,下子就把领头的两只老耄豺扑倒抓翻,吓得魂飞魄散,哀嚎着作鸟兽散。

三点金左前爪按住独耳老豺,右前爪按住独眼老豺,兴奋地吼了一声,扭头去咬独耳老豺的颈椎。这是虎豹等大型猫科动物最拿手的捕猎绝技。大型猫科动物天生一副强有力的颌骨,咬住猎物的颈椎使劲一拧,即可将猎物的颈椎拧断。如果三点金这一口咬准,我就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得到一只豺了。可惜,出了一点纰漏。被三点金按在右前爪下的独眼老豺虽然胆战心惊,却并没失求生的意志。它猛烈挣扎,想从豹爪下挣脱出来。三点金分了心,扭转头来,扬起右前爪想重新按住独眼老豺,另一边的独耳老豺却趁机翻了个身,在它的左前爪上咬了一口。三点金嚎了一声,把左前爪缩了回来,独耳老豺立刻跳起来拼命逃窜。三点金起来想追,又放松了自己的右前爪。独眼老豺打了个滚,跳起来便逃。三点金急忙一口咬去,只咬下半截豺尾来。独眼老豺屁滚尿流一溜烟似的逃进草丛去了。

要是三点金不那么贪心,集中力量对付一只老豺,不管是独耳老豺还是独眼老豺,都绝无逃脱的可能。

虽然有点遗憾,但我还是挺高兴的。这群可恶的红豺一年前着我的面撕吃了羊羔,刚才又朝我脸上喷臭屁,还用豺尾掴我耳光,我代表人类蒙受了空前绝后的奇耻大辱,三点金算是替我替人类报了仇雪了耻,我心里涌动着复仇后的快感。

独耳老豺的头皮被豹爪撕破了,独眼老豺的尾巴被豹牙咬断了,都留下了永恒的纪念。豺是一种记忆力极强的动物,我敢打赌,从此以后,它们看见我和我的羊群的影子就会心惊胆战,闻到我和我的羊群的气味垛避,再也不敢来捣乱了。

三点金只是左前爪被豺牙啃破了点皮,走路梢梢有点瘸,我替它包扎了一下,过一两天就会没事的。

我抚摸着三点金的额头,表示嘉奖。羊们散在四周,用平缓的音调朝三点金咩咩地叫唤,表示感谢。我稍稍有点内疚,刚才喊了几遍它的名字,不见它蹿下树来救驾,以为它是心虚胆怯生怕死,冤枉了它。其实,它早就听到动静,在树冠上做好了扑的准备,只不过是在等待最佳时机,以便出奇制胜。

作为一只豹子,一岁半大的三点金已经成熟了,变得有勇有谋。

从那以后,我更加信赖三点金,有时身体不适或要办其他事,就干脆让它独自带着羊群上山,再独自赶着羊群回家,由它全权负责牧羊。它认真负责,恪尽职守,从没出过一点差错。有一次,一只母羊在山上产下了一只羊羔,新生的羊羔身体很虚弱,走不用嘴轻轻衔着那只羊羔,把它带了回来。半年下来,我放牧的羊无一意外损耗,个个膘肥体壮,羊羔的存活率竟达到了百分之百。我的羊群很快由一百六十四只发展到两百零一只。方圆百里的羊倌都很羡慕我,说我前世修来的福,得到了这么一会牧羊的神豹。报社的记者闻讯前来采访,给三点金拍了一张名为《受到羊爱戴的黑豹》的照片,照片上的三点金四周簇拥着一群温顺的白羊。照片发表后,这件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络绎不绝地前来参观,带动了寨子的旅游业。村民收入大增,村长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我能干,给寨子带来了财运。年终我被评为州劳动模范,州长亲自给我佩带大红花,还奖励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心里自然是甜滋滋的。

只有老猎人波黎溯对我的三点金抱有不同看法。他皱着眉对我说:“祖祖辈辈的羊倌都是靠狗帮忙放牧羊群的,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牧羊豹。我大半辈子同野兽打交道,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秉性。豹子就是豹子,喜欢吃羊,一万年以后也改不了的。你的那只黑豹也许短时间里能替你照看好羊,可我敢跟你打赌,时间长不了,最终它会让你倒霉的。小伙子,听我的话,趁早收场吧。”

我觉得他年纪大了,脑子僵化保守,对新生事物横挑鼻子竖挑眼,无端指责,根本没有理睬他。

第7节



一天傍晚,我站在羊圈门口,给跨进栅栏的羊点数。作为牧羊人,我每天傍晚都要给羊点数,这是例行公事。一、二、三……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不对啊,我昨天数下来是两百零一只,今天怎么变成两百只了呢?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便将已经归圈的羊群又全部轰了出来,重新让它们进一次羊圈。这一次,我把栅栏门打开一条仅容一只羊通过的缝,避免再次数错。数到最后,不多不少,还是两百只。少了一只羊!那天,我因为到县上出席劳动模范座谈会,让三点金自己带羊群上的山。我将目光转向三点金,长时间盯着它的脸,想看出点名堂来。让我颇觉蹊跷的是,平时当羊进圈后,三点金便会走到我身边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磨蹭我的腿,嘴里呜呜地吹着气,还会抬起铜铃大眼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我替你把羊一只不少地吆喝回来了,我肚子饿啦,要吃东西!可此时此刻,它不仅没做出索讨食物的姿态,还有意为了回避我的目光而把脑袋转了过去。我换了个角度,又盯着它的眼睛看,四目相视,它立刻就低下头垂下眼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动物也是如此。它不敢看我,很明显,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里发虚。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莫不是它偷吃了那只羊?我赶紧摸摸它的肚皮,又扳开它的嘴拿起它的爪子查看。它的肚皮空瘪瘪的,不像吃过东西的样子;牙齿和指爪间,也找不到杀羊后遗留下的血迹。我再仔细观察羊群,平静如常——要是三点金真的偷食了羊,面对杀羊的刽子手,羊的眼里会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松了口气,心想,在山上放羊,免不了会碰到意外情况,歧过吊索桥时羊蹄下打滑掉进江里,发情期的公羊为争夺配偶打架力弱的一方被抵进山涧里,过路的野公羊拐跑羊群里的母羊,贪玩的羊跑进密不透风的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等等,都会导致羊的丢失。三点金虽然本领高强,是牧羊高手,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它不是神豹,难免会有疏忽会出现差错。只要不是它监守自盗,偶尔丢失一只羊,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它之所以不敢与我对视,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辜负了我的期望,心里过意不去。我摸摸它的耳朵,刮刮它的鼻子,拍拍它的脸颊,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对它说:“别难过啦。再有经验的老羊倌也难免会丢失羊的。谁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这没什么,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

三点金哽咽着朝我嗷呜嗷呜地叫了数声,很伤心很难过的样子,这越发勾起了我的怜悯之情。我把它带回家,好言相劝,还用副新鲜的猪下水喂它,以示我的宽容和慈爱。

我以为我的宽容一定会感动它,使它感激涕零,从而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我卖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替我放牧并看护好羊群。可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清点羊群时发现,两百只羊变成了一百九十九只,又少了一只!

三点金又是一副做错了事很内疚很羞愧的表情。

又过了五天,我在给羊群点数时差点没晕倒——只剩下一百九十八只啦!

如此频繁地丢失羊,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即使普通的牧羊犬,也不至于接二连三丢羊,更何况每隔五天丢失一只。如果是意外,这意外发生得还挺有周期性的,这难道不反常吗?每次丢失羊,都是发生在我有事没上山而让三点金单独放羊的时候,三点金究竟背着我在搞什么名堂?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疑窦丛生。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当三点金因丢羊而露出羞愧的神色时,我仍像往常一样亲切地捋顺它脊背上的豹毛,柔声劝慰几句。但我心里却已打定主意:这事非要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转眼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清早,我背起挎包,夹着雨伞,装着要出门开会的样子,和三点金道别后,骑上自行车走了。刚出寨子,我就把自行车藏到路边的草丛里,然后抄小路赶到后山的吊索桥边,躲在一座蚂蚁包的后面。架在澜沧江上的吊索桥,是上山放羊的必经之路。

过了一会儿,桥对面的山道上传来嘈杂的羊蹄声。三点金赶着羊群来到吊索桥头。江风有点大,挂在澜沧江两岸石壁上的吊索桥被吹得有些摇晃。—只羊羔哆哆嗦嗦地走到桥中央时,心里害怕,腿力不支,四肢一屈趴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咩叫着。跟在羊后面的三点金嗖地跃过羊羔的头顶跳到了它的前面,平举豹尾,将尾尖塞进了它的嘴里。羊羔叼住豹尾,就像扶住了一根拐杖一样站了起来,恢复了平衡,安全地通过吊索桥。

三点金把羊群照顾得如此周到,难道还会背着我杀害羊吗?

到了北麓草场后,羊群散开,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啃吃青草,三点金则爬到一棵凤凰树上,像个忠实的瞭望哨,看护着羊群。我躲在灌木丛里观望。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发生。四个小时过去了,仍是一切正常。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疑心病,冤枉了忠诚的牧羊豹。天气很热,到了中午时,我打起盹来。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对面山坳里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我惊醒过来,凭经验判断,好像是豹子的叫声。我预感到丢羊的谜底即将揭开,赶快从随身携带的水壶里倒出些凉水来,洗了把脸,将瞌睡虫赶跑,抖擞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棵凤凰树树冠。

随着山坳里的那声豹吼,三点金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居高临下朝树下草丛里的羊群扫视了一遍,好像在挑选什么东西。几分钟后,它踩着树干轻盈地跳下树来,神色诡秘地朝路口望望,好像怕被入发现似的。见路口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它便一头钻进草丛里去了。

三点金把身姿压得很低,茂盛的青草刚好跟它的脊背一般高。只见在碧绿的草叶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像鱼似的向西游去。它爪下有厚厚的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只有身体和草叶摩擦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在牧场西北角,有一只白母羊正躺在草丛里睡觉。我认得这只白母羊,名叫双胎娘。之所以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它在年轻时第一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山羊一般每胎只产一子,双胞胎十分罕见,因此我给它起名叫双胎娘。这个名字含有两层意思,一是纪念它头胎就产下了双胞胎;二是希望它再接再厉,继续一胎产下一对羊羔来。遗憾的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胎娘自打产下双胞胎后,便不再发情,不再生育,性格也变得孤僻,总是独自吃草,不和其他羊扎堆玩耍。母羊不生育,留着也就没用,再养下去,肉质会变老。我准备将它淘汰,在下个月过泼水节的时候送它进屠宰场。

三点金闷声不响地来到双胎娘面前。从睡梦中惊醒的双胎娘有点害怕,倏地站起来想逃跑,但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三点金后,便放弃了想要奔逃的念头,又安安静静地趴了下来。双胎娘的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三点金天天和羊群厮混在一起,一身羊膻味。对于羊们来说,它已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没必要再担惊受怕。再说,三点金一直都对羊挺友善,除了尽职尽责地放羊外,为了救羊还智斗蟒蛇勇战豺群,算得上是羊的“救命恩豹”,羊们都很信任它。

三点金用舌头舔舔双胎娘的背,安抚了一下它的情绪。随后,它用尾巴托住羊腹,轻轻地将双胎娘拉了起来,接着又用嘴吻抵住羊屁股,推搡着双胎娘钻出草丛,走出北麓草场,拐进了一条荒僻的箐沟里。

双胎娘没有惊恐地咩咩叫,也丝毫没有反抗,三点金要它往哪里走,它就往哪里走,表现得十分顺从。

三点金是牧羊豹,平日里负责指挥羊群,所有的羊都早已习惯了服从它的指令,东西南北听它调度,何去何从任它安排。

没有扭打厮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三点金就把双胎娘带走了。所有的羊都蒙在鼓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我借着草丛和岩石的掩护,蹑手蹑脚地跟在双胎娘和三点金后面。

在布满乱石、杂草丛生的箐沟里钻行了很长一段路后,三点金押着双胎娘来到一棵野石榴树下。三点金用爪子按了按双胎娘的背,双胎娘听话地跪卧下来。接着,三点金一步寸往后退,从双胎娘的身边离开。

这一幕很像是摄影师指导模特儿摆好姿势,然后退后几步准备照相。

我远远地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窥视着这一切。

三点金从双胎娘身边退开五六米远,蹲了下来。就在这时,野石榴树上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我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从树上蹿一只山豹来,不偏不倚,正好扑到了双胎娘的身上。豹爪落到羊背的一瞬间,豹嘴麻利地叼住羊脖子,猛地一扭。双胎娘的四只羊蹄踢蹬了几下,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咩叫,几分钟后魂归西天了。它大概到死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看清,从野石榴树上跳下来的是一只雌花豹。它的腰身要比三点金稍细些,身体也要比三点金略小一圈,金黄色的毛上布满黑褐色的铜钱状圆斑,华丽而醒目,腹部吊着一排胀鼓鼓的**。

花豹咬死母羊双胎娘后,松开嘴,欢快地跳到三点金身边。两只豹子在草地上搂抱打滚,互相给对方舔理皮毛,显得十分亲。嬉闹了一阵后,雌花豹大概是肚子饿了,便重新扑到双胎娘身上,撕扯着吃了起来。三点金蹲坐在一旁,痴迷地望着正在进食的雌花豹。好几次雌花豹欠起身来,做出邀请三点金一同进食的姿势,但三点金只是舔了些羊血解渴,没有去吃羊肉。

十几分钟后,雌花豹吃掉了一支羊腿外加一副羊内脏,空瘪瘪的肚皮变得鼓鼓囊囊的。它吃饱了,惬意地翻了个身,梳理起自己的爪子和胡须来。三点金跑过去,叼起雌花豹吃剩下的大半羊,奋力蹿上野石榴树,攀爬到高高的树冠上,把它挂在茂密的枝叶间。

在所有食肉动物中,豹子最会过日子。它们知道捕捉一次猎物很不容易,因此很会精打细算,从不将吃剩的猎物随便乱丢,而会选一棵大树,把剩下的食物搬到树梢上,储藏起来。高高的树梢通风阴凉,食物有树叶遮挡,既不会腐烂,也不会被盗,可以连续吃好几天。

三点金把那大半只羊牢牢地挂在树枝上后,用爪子将枝叶重梳拢好,直到看不出破绽才放心地跳下树来。这家伙,做起事来还挺细心也挺周到。在它做这些事情时,透过树枝摇曳的空隙,我清楚地看到,树冠上还挂着几张羊皮和几只羊骷髅。

三点金将食物搬上树去的过程中,雌花豹钻进树东边的一隐秘的石洞里,叼出两只豹崽来。雌花豹将它们放在树下的草地上,让它们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

这是两只出生约二十天的豹崽,一只黑,一只黄,眼睛已经睁开,全身毛茸茸的,在地上蹒跚爬行。

毫无疑问,这两只豹崽是三点金和雌花豹的后代。

真相大白,羊神秘失踪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畏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是三点金作的案!吃里爬外,监守自盗,煞是可恶!

按照我的想象,三点金由一只牧羊豹演变成一个盗羊贼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年前的某一天下午,年轻的雌花豹在山林里觅食。走着走着,它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便悄悄地摸过去,想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能从牧羊人和牧羊犬的眼皮底下叼走一只它最吃的羊。这正是我的羊群,而那天我刚好有事没上山,由三点金独自放牧。雌花豹走近羊群,左看右看也没发现牧羊人和牧羊犬,不由得心花怒放,还以为是自己交了好运,遇到了无人看守的羊群。这便宜不捡白不捡,它兴冲冲地朝羊群奔去。三点金其实是躲在树上,按照豹子的一贯战术,当雌花豹经过树下时,它突然蹿扑下来,用前爪搂住雌花豹的脖子,张嘴就咬。可它的嘴吻刚刚触碰到雌花豹的身体,突然闻到了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那是同类异性的青春气息,透着诱人的芬芳,沁入了三点金的心脾。它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悸动,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阻止它去伤害身下的雌花豹。豹子社会有一条禁忌——雄性不攻击雌性。三点金本能地受这条禁忌的支配,放弃了撕咬。雌豹也嗅出了三点金身上成熟的雄豹气味,便不再害怕,而是温情脉脉地靠在三点金身上,乖得像只小羊羔。三点金变撕咬为舔,开始细心地为雌花豹梳理凌乱的皮毛。一场理应十分严肃的盗窃斗争,就这样演变成雌雄之间卿卿我我的嬉闹。

我这样推测是有理由的。野生豹子一岁时离开母豹独立生活,一岁半左右性成熟,开始寻找配偶。从生理角度看,三点金半前就已进入了性成熟期,看到如花似玉、待字闺中的雌花豹,免不了会神魂颠倒,把牧羊的职责抛在脑后,不顾一切地跳进情网。

我把三点金和雌花豹相遇的时间判定为半年前,也不是凭空瞎猜,是有根据的。豹子是一种情感型动物,在结为伴侣前,雌豹和雄豹会交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它们会频繁见面,一起食,一起渡过闲暇时光。若彼此情投意合,就组成家庭;若彼此没有情缘,就分道扬镳。它们交往的这段时间像人类婚配习俗中的恋爱阶段。野外观察表明,雄豹和雌豹从第一次见面到交配,约需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雌豹怀孕期约三个半月。一黑一两只豹崽已出生二十天左右。由上面这几条可以推算出,三点金和雌花豹应该是在半年前认识的。

我想,三点金拜倒在雌花豹的石榴裙下后,雌花豹一定向三金提出过要求——从三点金看守的羊群中挑一两只肥嫩的羊来解解馋。雌花豹的心里压根没有豹会为人类放牧羊群的概念,在它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羊都是老天爷恩赐给它的食物。望着三点金身边的那一大群羊,雌花豹必然是垂涎三尺,心痒眼馋。羊肥得流油,就近取食,不费吹灰之力,一张嘴就可咬翻一只,一抬爪就可扑倒一双,比人类吃方便面还要方便,何乐而不为呢?可它的提议,却屡屡遭到三点金的拒绝。三点金毕竟是牧羊犬老梵娌一手带大的,从小接受的是如何爱惜羊、保护羊而不能伤害羊的一系列牧羊的正统教育。它知道我不允许它偷食羊群里的羊,也知道监守自盗的严重后果,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坚守牧羊豹的立场,没有答应雌花豹的无理要求。这个结论也可以从时间上推算出来。半年前我没有丢失过羊,第一只羊丢失的时间是半个月前。换句话说,从两只豹子互相认识到雌花豹产下豹崽前的五个多月里,三点金虽然受到雌花豹的诱惑并与其结成了伴侣,却始终遵循着牧羊豹的行为准则。

雌花豹看着那群羊在身边活蹦乱跳,满鼻孔闻到的都是浓烈的羊膻味,可就是吃不到羊肉,心里肯定难受得要死,一定会动脑筋想办法迫使三点金同意它在羊群里开杀戒。从常理推断,雌花豹可能会使用情感讹诈法。所谓情感讹诈法,就是利用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作为要挟对方的砝码,迫使对方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见到我心里就甜丝丝的吗?你不是很看重我们之间的感情吗?那你就该按我的心意去做!说不定雌花豹还会进行这样的威胁:你再不让我叼食你身边的羊,我就要跟你分手。我不知道三点金在情感讹诈面前是否曾经动摇过,是否感到左右为难过,是否有过身心被撕裂般的矛盾和痛苦,但有点是可以肯定的,雌花豹的情感讹诈一开始未能奏效。我想,三点金极有可能一方面阻止雌花豹捕食它放牧的羊,一方面抽空雌花豹捕捉猎物,以此作为补偿,来维持与雌花豹的关系。两只豹联手捕食,比一只豹单独捕食成功率要高得多。它们那段时间的运气也不错,经常满载而归,这样一来,雌花豹虽然为自己的情感讹诈失败而气恼,却也舍不得弃三点金而去。

半个多月前,雌花豹产下了一黑一黄两只豹崽。一道难题立刻就摆在了三点金的面前。豹子不像老虎,雄虎和雌虎只在发情时聚在一起,雌虎产崽时雄虎早就不辞而别了,由雌虎独自养育崽;豹子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雌雄一旦结合,便长相厮守,雌豹产下幼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会不再捕猎,而留在巢穴里专心致志地照顾幼豹,由雄豹来提供食物。开始时,三点金想利用牧羊的空余时间到山林里捕猎,后来却发现这种想法难以实现。野外观察表明,一只豹平均出猎十次才有一次能获得食物,功率只有百分之十。豹子狩猎的黄金时段是早晨和黄昏,其他时段成功率更低。三点金肩负着牧羊的重担,早晨要赶着羊群上,黄昏要保护羊群回家,两个黄金狩猎时段都无法脱身,只有在羊群进入牧场后才能抽出空来到山林中去转一转,还不能走得太远,转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怕耽误久了羊群会出争。这么一来,很然的,它屡屡空手而归。

一天上午,三点金匆匆将羊群赶进北麓草场后,便直奔箐沟石榴树下的石洞,看望妻儿。

雌花豹正卧在洞口翘首以待。它分娩已经三天了,却只吃过一窝小老鼠,而这窝小老鼠还是它昨天早晨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自己跑到洼地单杉夹的,它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因为食物不足营养不够,奶汁稀薄如水,吃奶的两个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它盼望着三点金能给它带来新鲜的食物。它远远地闻到三点金的气味,便从洞底爬到洞口,焦灼的眼神闪闪发亮,死死地盯着三点金的嘴。然而,它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三点金的嘴角空空如也,连一只老鼠也没能给它带来。它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来,长长地发出一声哀嚎,凄凉哀婉,如泣如诉。

雌花豹的这声哀嚎,犹如一把尖刀刺在了三点金的心上。雄豹天生就有爱护自己妻儿的那份情感,懂得自己有义务给刚刚产下幼崽的妻子送来食物。当它的眼光落到一黑一黄两只豹崽身时,心都要碎了:小家伙因为奶水不足,虚弱得爬都爬不动,脑耷拉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它知道再不能弄到食物,两只可爱的豹崽就会被活活饿死,雌花豹也难保性命。它舔舔雌花豹的额头,做出了很快就会带回食物来的承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蹿进山林,寻找猎物。这个时候,就算遇到一头嘴吻上长有獠牙、凶蛮剽悍的公野猪,它也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拼它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它时运不佳,在山林里东跑西颠了半天,连半只猎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万般无奈之下,它回到北麓草场,将充满杀机的眼光投向了由它放牧的羊群……

我想,当三点金向羊群伸出罪恶的豹爪时,心里一定很犹豫很矛盾也很痛苦。它知道不伤害自己守护的羊群里的羊是一条牧羊犬或一只牧羊豹必须无条件遵守的一条铁的戒律。它知道监守自盗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它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对不起把它从小养大的老梵娌。可是,如果它不叼食自己放牧的羊,雌花豹和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就会饿死。它进退维谷,脑海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天平的一段是妻儿的性命,另一端是牧羊豹的职责与操守。终于,天平失去了平衡,向代表妻儿性命的这一端倾斜。

我这么想,也是有根据的。记得第一次丢失羊,我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三点金时,它不敢与我对视,而是转过脑袋去,趴在地,用哽咽的声音朝我呜呜地叫。现在看来,它那个时候是在用豹子的特殊语言诉说内疚与羞惭,表达犯罪后的忏悔,乞求我的饶恕。

三点金是牧羊豹,对它来说,从自己放牧的羊群中骗走羊宰羊,轻松得就像在做游戏一样。

我差不多隔五天丢失一只羊,换句话说,三点金每隔五天就会从羊群里盗走一只羊。据我所知,哺乳期的母豹食量很大,如果放开肚子吃的话,三天就可以吃光一只羊。从这一点来分析,三点金似乎还懂得节俭,不像贪婪的盗羊贼那样狂捕滥杀,对羊群进行毁灭性的扫荡。也许,确如我所推测的那样,它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干起了偷羊的勾当。于是乎,它厉行节约,把消费压到了最低限度,每五天给雌花豹送去一只羊,这样既能维持妻儿的生活,又不过多地糟蹋它所放牧的羊群里的羊。

我这么想着,便觉得三点金监守自盗固然可恨,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起码是事出有因,可以理解。或许,说它是在利用主人的信任拐骗羊,未经允许私自屠宰羊更确切些。

在我前思后想推断三点金的犯罪动机和犯罪经过时,三点金已在野石榴树冠上藏匿好了食物,蹿下树来。一黑一黄两只豹崽钻到雌花豹的怀里吮吸奶汁,三点金小心地用舌尖舔理着两个小家伙背上的毛,雌花豹则轻轻地咬着三点金的脚。

真是一个充满天伦之乐的豹子家庭。

我怕时间待久了,会被它们发现,况且事情已经调查清楚,真相已经大白,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我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灌木丛,退出箐沟,回到了北麓草场。

第8节



从雌花豹所在的箐沟到羊群所在的北麓草场,要翻一道山梁,爬半座山坡。一路上,我都在紧张地思考着该如何处置三点金。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带有狼狗血统的牧羊犬嫌主人提供的饭菜不合口味,就伙同两条恶狼偷食了好几只自己看护的羊群里的羊,事情败露后,被愤怒的主人用木棍敲碎了鼻梁。可我觉得,不能将三点金同恶贯满盈的盗羊贼相提并论。同样是偷羊,动机不同,罪孽也就有轻重之分。再说,三点金曾智斗蟒蛇勇战豺群,两次拯救羊群,这些功绩比起它偷吃四只羊的罪过来怎么说也是功大于过。将功补过,对动物也是适用的。

有一种处理办法,既可以让三点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又能让它继续做一只牧羊豹。那就是等三点金赶着羊群回家时,找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帮忙,让他摸到箐沟野石榴树下,用乱枪将雌花豹连同一黑一黄两只豹崽送上西天,再挖个深坑把它们埋掉。三点金没了抚养对象,没了生活压力,没了犯罪动机,当然也就会停止偷窃,改邪归正,重新成为一只恪尽职守的优夯牧羊豹。可是,杀它妻子,诛它儿女,毁它家庭,然后再利用动物不能洞察这一切的弱点,让它继续为我这个凶手牧羊,这似乎也太残忍了。我狠不下心来去这么做。

三点金监守自盗这件事,还必须保密,不能张扬出去。报纸宣传过它的事迹,吹嘘它是比牧羊犬更忠诚更负责更富爱心更有能耐的牧羊豹。许多人都知道这事,我这个劳动模范也是托它的福才评上的,州长亲自给我戴大红花,还奖励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要是传出去,说优秀的牧羊豹原来是只狡猾的食羊豹,岂不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我是欺世盗名,骗取荣誉。要是报纸再以《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为标题刊登一篇报道,说我将一只吃羊不吐骨头的恶豹乔装打扮成一只可爱的牧羊豹,沽名钓誉,我就会身败名裂。

当然,我更不能就这样对三点金听之任之。豹子有偏食的习惯,一旦吃惯了某种动物,就会专吃这种动物。雌花豹还需一年时间才能将一黑一黄两只豹崽抚养长大,平均五天吃我一只羊,一年就要吃掉六七十只羊,那岂不是要叫我倾家荡产?更何况雌花豹还会怀第二胎、第三胎……

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说也说不得,真的是难煞人也。

也许,可以把三点金放还山林,让它和雌花豹一起带着一黑一黄两只豹崽远走高飞,去过正常的野豹生活。虽然这样做我会失去一只罕见的牧羊豹,但其他矛盾却能得到解决。第一,三点金从牧羊豹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凭着它强健的体魄和聪慧的头脑,是能够自食其力并养活妻儿的。第二,它偷盗我的羊,我没惩罚它,也没背着它去杀掉它的妻儿,也算是对得起它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它勇斗巨蟒和红豺两次立功的回报和补偿,它心理平衡了,我也可免受良心的谴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三点金离去后,我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就说它为保护羊群而与一头大狗熊搂抱在一起滚下了百丈崖。百丈崖下是茫茫林海,连尸体也找不到。这样既成全了它的名声,也保全了我的荣誉,避免了它吃羊的罪行暴露后会给我带来的一系列麻烦。

我左思右想,除此以外,好像找不到更好的万全之策了。

唉,悔不该当初把老猎人波黎溯的好心劝告当耳边风。看来波黎溯说的是有道理的,豹子终归是豹子,天生视羊为鲜美的食物,做不到像牧羊犬那样一辈子忠心耿耿地替主人放牧羊群。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中,我已回到了北麓草坡。

过了一会儿,山下出现了三点金黑色的身影,我赶紧躲进母羊双胎娘被拐走前所待的那丛蒿草中。几分钟后,三点金登上草坡,来到羊群边上。毕竟是做贼心虚,它东闻闻西嗅嗅,脚步迟疑,脸上还蒙着一层愧色。一只小羊羔从它面前跳过去,不小心被草结子绊了一跤。它赶紧用尾巴将小羊羔勾扶起来,还殷勤地舔掉粘在羊羔屁股上的碎草泥屑。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伪君子!

它来到我藏身的那丛蒿草前,慢慢垂下了脑袋,神情有点哀。不知道为什么,它的样子使我想起了人类社会的“凭吊”这个词。

追忆往事?表达忏悔?诉说无奈?还是在乞求原谅?

我突然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站了起来。我突然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双胎娘被拐骗时所待的地方,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没有指责它,也没审问它,而是紧闭嘴唇,缄口不语。我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目光冷峻,就像法官面对人赃俱获的罪犯。

三点金在我从蒿草丛中站起来的一瞬间,整个身体一阵猛烈抖,豹嘴大张,豹眼突凸,表情极度震惊。它像被施了定身法—样,表情僵硬,身体僵直,定定地望着我,就像一具灵魂已经脱壳去的动物标本。好一阵,它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仰头望着天,奇怪地在原地转着圈,发出一声声哀嚎。它的声音嘶哑凄厉,就像负了伤一样。

羊们惊慌失措,纷纷逃到我的身后躲藏起来。

毫无疑问,三点金已经明白自己的盗羊罪行暴露无遗了。

啪,我抡动羊鞭甩出一记清脆的鞭花,摆出驱赶它的架势。罪行已经暴露,你这个无耻的食羊豹,还待在这里干吗?走吧,走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它知趣地朝山下退去,垂着头耷拉着尾巴,很沮丧很委屈的样子。它走得很慢,走到山脚下的三岔路口时,停了下来,回头朝我哀嚎数声,然后一抡豹尾,钻进了灌木丛。

去吧,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我们两清了。

我把羊群赶回寨子,按事先想好的办法,撒了个弥天大谎,说三点金为救我和羊群,与狗熊英勇搏斗坠崖身亡。许多人听了我撰的故事后欷歔不已,连表惋惜。

第9节



几天后,我到边境集市上买了一条缅甸德钦牧羊犬,替代三点金的位置,帮我放牧羊群。这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我给它起名叫黑白龙。黑白龙虽然有个威武的名字,却难以与豺狼虎豹这样的猛兽匹敌,也不如三点金那般聪明灵活。这就苦了我了,天天得陪着羊群上山,护着羊群下山,再也不敢偷懒躲在家里睡觉了。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我站在牧场边挥动羊鞭,准备吆喝羊群回家。突然,黑白龙对着牧场右侧那片茂密的小树林狂吠乱叫起来。它狗眼圆睁,如临大敌。叫了好一阵后,它才气势汹汹地冲进小树林去。过了一会儿,小树林里传来了它得意非凡的汪汪吠叫声。我走过去一看,只见小树林里躺着一只赤斑羚,脖子已被咬断,但还没彻底死去,四只蹄子还在抽搐踢蹬。赤斑羚是当地的一种野生山羊,身体比家养的山羊要大得多,成年羊体重可达一百千克。它头上长着一对尺余长的羊角,性情暴烈,善于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跳跃,很难捕捉。虽然牧羊犬黑白龙围着赤斑羚欢跳雀跃,好像在告诉我杀死那只赤斑羚是它的功劳,但我知道,一条牧羊犬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追上并咬倒一只赤斑羚的。事实,体格比狗大了整整一倍的赤斑羚根本就不怎么害怕狗,面对一条狗,赤斑羚会用羊角进行反击,迫使狗退却逃跑。黑白龙蹿进小树林才一小会儿,即使是条神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制伏一只成年赤斑羚的。老林子里,只有老虎、豹子、狗熊、狼、豺能咬死赤斑羚。可是,这些猛兽都是不好惹的,个个都是拼命三郎,为了住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敢于同来犯者拼个你死我活,怎么可能因为一条普通牧羊犬的出现而扔下猎物逃走了呢?

这实在是件很奇怪很不合逻辑的事情。

管他呢,就算是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一只赤斑羚吧。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我喜滋滋地将赤斑羚扛回家去。

过了三四天,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一次是早晨,我放牧羊群路过一处山洼时,黑白龙突然吠叫着冲进一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里。我跟过去一看,嘿,又是一只脖子被拧断刚刚咽气的赤斑羚。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猎手的踪影。

我仔细查看赤斑羚脖子上的伤痕,有四个尖锥形的血洞,毫无疑问,是被匕首似的锐利的门齿咬伤的,可以肯定,不是虎牙咬的就是豹牙咬的。世界上难道会有听见狗叫声就吓得浑身哆嗦扔下猎物逃遁的老虎和豹子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隔了一个星期,更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早晨我刚来到羊圈准备开栏放羊,就看见一只赤斑羚躺在栅栏门前。那只赤斑羚虽然已经被咬得窒息而死,但身体还是热的。

老天爷再慈悲,也不可能对我如此慷慨呀!

又过了几天,我赶着羊群到大黑山边缘的兔儿坪去放牧。在穿越一片野苜蓿地时,黑白龙又冲着前边的一条小山沟狂吠乱叫起来。这一次,受好奇心的驱使,我拔腿跟着黑白龙一起奔过去。跑到山沟边上,又像前几次一样,看见一只蹄子还在抽动的赤斑羚躺在地上。我发现野苜蓿的枝叶沙沙晃动,向山沟里延伸,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想要看个究竟。进入山沟后,野苜蓿变得稀稀疏疏,没了遮挡。我远远地看见,一只黑豹和一只花豹,正在往灌木丛里退却。我虽然未能看清黑豹的模样,但凭着一种直觉,我知道它一定是一年前被我赶走的三点金,跟在它身后的那只色彩斑斓的豹子,肯定就是那只雌花豹了。

眼瞅着两只豹子就要钻进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了,我大喊了—声:“三点金!”

正在奔跑的黑豹放缓了脚步,扭头朝我张望。

“三点金,三点金……”我挥动手臂,拼命叫喊起来。

它停下来,回转身,蹲坐在地上,望着我。我们之间虽然相距五六十米,但我看清楚了,流线型的身体,炯炯有神的眼睛,漆黑的皮毛,只有两只耳郭内侧和尾尖各有一撮金黄色的绒毛——果真是三点金。它比一年前离开我时更壮实更威风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三点金在给我送赤斑羚。从时间上推算,它和雌花豹所生的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已满一周岁,已经离开它们独立生活了。压在三点金身上的养育幼豹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终于卸掉了,它有能力也有时间去捕猎赤斑羚来送给我。我很清楚它为什么要送赤斑羚给我——它曾为生活所迫而盗窃过我的羊,它这是在弥补以往的过错,偿还它给我造成的损失。

我招着手,向它走去。黑白龙在我身后大呼小叫,连嗓子都叫哑了,大概是在提醒我不要冒险走到豹子身边去。雌花豹在三点金身边蹿来跳去,朝我龇牙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叫声,威胁我别再靠近。我只好停下来,嘴里却仍叫喊着三点金的名字,期待它能主动跑到我的身边来,像过去那样,用脖子磨蹭我的腿,用舌头舔我的鞋,重温我们昔日的友情。

然而,它站起来,仰天吼了一声,一抡豹尾,钻进灌木丛去了。

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愿再回到我的身边来了。

我希望三点金能经常不断地给我送来赤斑羚。赤斑羚肉质细腻,是酒宴上名贵的野味,价钱卖得很高,比普通山羊差不多要高出一倍。它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一只来,送上一年半载的,我就要发财啦。遗憾的是,那天我们见面以后,三点金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再也没有给我送来赤斑羚。

一年前,它总共从我的羊群里偷走了四只羊,现在,它已经捕捉了四只赤斑羚送给我,即使它曾经欠下过债务,也已经连本带利偿还清了。它不再欠我什么,当然也就用不着再来看望我。

这是一只活得很有自尊的黑豹。